【周末分享】北京一夜,蔡骏_懂懂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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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分享】北京一夜,蔡骏_懂懂日记

 

题记:“花开了,然后会凋零,星星是璀璨的,可那光芒也会消失。这个地球,太阳,整个银河系,甚至宇宙,也会有死亡的时候。人的一生,和这些东西相比,简直就是刹那间的事情。在这样一个瞬间,人降生了,笑着,哭着,战斗,伤害,喜悦,悲伤,憎恨,爱,一切都只是刹那间的邂逅,而最后都要归入死的永眠中。”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许多人都不喜欢那座充满雾霾与拥堵的城市。

但偶尔,我还是会喜欢那样的夜晚。春风沉醉兼沙尘呼啸的三月,后海盛开荷花的七月,秋月如镜锃亮的十月,白茫茫落得冰封的腊月。

有些欢乐,有些眼泪。

在京城。

那年初秋,我在工体附近跟友人晚餐。忘了谈啥事?我独自离去,沿着工人体育场北路散步。那一带恰是酒吧、餐厅、夜场、三里屯SOHO......人山人海,挤不进打车队伍,挂着红灯的黑车,猫步般跟在你身后按喇叭,或干脆问你去哪儿?避之惟恐不及。

打车这个技术活上,我是菜鸟一枚,从前木有买车时,我常看着别人上车,自己被迫步行数百米才能抓到一辆×头——上海话把出租车叫做“CADOU”,来自英文charter。

北京的霓虹下,我随波逐流,形单影只。看野眼,堵车风景,成群结队。东三环,长虹桥边,终有几辆空车开过,却被人捷足先登,更多呼啸而过却不停。要么去坐地铁,要么一直站在这里,等到夜色褪尽之时,再跟满嘴酒气而来不及卸妆女孩子们抢出租车吗?

一辆×头过来。

前窗亮着空车标志,我并不指望能坐到它,因为前头还有三拨人伸出胳膊。这辆红色的现代索纳塔,无视所有拦车的人,却在经过我的面前时,急刹车。

我还没招手,出租车右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满世界的噪音里,他沉郁的声音:“喂!上来吗?”

白痴般,我愣了。后面几个家伙冲上来抢,我才拉开红色车门,坐进前排副驾驶座。司机一言不发,也不猛踩油门,稳健起步,甩下后面一群骂娘的文艺青年。

晚八点半,开上东三环主路,我意识到还没说目的地?

“师傅,我去......地安门。”

沿着工体北路、东四十条、地安门西大街,是条直线,但要经过帝都最堵的几个点。何况在路的反方向,上二环三环都是绕远路。不晓得是领导微服私访?还是出了什么事故?东三环已变成一个巨大的停车场,所有车尾亮着红色制动灯,喘两口气才能往前挪一步。

司机三十多岁,不像通常印象中的北京的哥,从独特的眼睛、鼻子和下巴来看,居然有几分像冯唐?冯唐的亲兄弟或堂兄弟还是表兄弟?不对,就是冯唐吧?

阿诺......册那......思密达。

“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声音很有磁性,幽幽地,从出租车司机嘴里说出。窗外绽射无数车灯,副驾驶座的挡风玻璃后,我的脸和眼睛,藏在光亮与阴影间,渐渐变形,想必。

我不响。

车子往前开了两步,“冯唐”转了转方向盘,淡定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窗户关紧,车里封闭性不错,几乎听不到外面噪音,我痴痴望着前头,三环上灯光污染的夜空:“能问你个问题吗?刚才,那么多人招手,你却停在我面前,为什么?”

“远远看你,就觉得有缘分。”

这话说得我脸红心跳。莫非,是我遗世独立而不扬手,惺惺然有上古名士之风?去你妈,扯什么蛋?

蛋,我又不响。

不敢正眼看“冯唐”,眼角余光瞥去,怕他是个男同志,开着出租车寻找同性猎物,难道我看起来像弯的?需要在额上贴“直男”标签吗?

我开始注意车内的一切,这辆索纳塔比通常的出租车干净,跟上海的×头有得一拼。副驾驶座位正面的驾驶员卡片,果然不是“冯唐”,而是“李建国”,最普通的中国名字,但照片完全是另一个人。

这是辆黑车?心底叫苦不迭,不敢说出口,万一真是恶人,坐他身旁岂无完卵?他打开车载音响,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笼罩着黑色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却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地监视着他吗?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很多话永远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旁。

她到底是谁?

惭愧,这是我很多年前写的,主人公叫马达,是个出租车司机。

“神马玩意儿?”开车的“冯唐”怒骂一声,把电台关了,“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的脸颊发热,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职业:“推销员。”

“推销员?很辛苦吧。”

“当然。”

“您不是北京的吧?”

“嗯,不是啊,来出差的,推销员嘛,全国各地到处跑。”

“去地安门干嘛?”

这是他妈是公安局的反恐规定吗?每个乘客必须说出去哪儿的理由司机才能拉?

“冯唐”顿了顿说:“我是在地安门长大的。”

“难得。”

有些累了,我耷拉眼皮,靠在座椅上,惜字如金。

“我们家有座独立的小四合院。有我,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一家四口。北房三间,东西厢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我常爬上去掏鸟窝,冬天从屋顶上扫下雪来,堆个小人不成问题。我爸爱养鸽子,大大小小几十只,每天早上起来放飞,天黑前准保全都回来。”

“房子还在吗?”

“奥运会那年拆了。”

“拆迁补偿款应该不少吧?”

“呵呵,在我初中毕业那年,我们家把房子卖了,搬到城外的回龙观。”

想想他初中毕业那年,该是九十年代,卖不出什么价钱:“太可惜了。”

“说来......话长。”

“听听?”

“算了吧,很无聊的故事。”

不知不觉,出租车已转过东三环,进了朝阳北路,“冯唐”沉默着,没有表情的脸,简直几分可怕。

他把电台关了,静谧的十来分钟,我仓惶地看着车窗外,有跳车逃生的念头。

“小时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初一那年还上过新闻联播,中央首长来我们学校视察,我作为学生代表跟那位爷爷合影。”

像一夜里冒出的粉刺,“冯唐”突如其来地说话。我头靠车窗,尽量距离他远一些。

“羡慕。”

不是客套话,想起我小时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生。我没让老师头疼过,也没被人夸过,除了作文还算凑活,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孩子。

“我爷爷是老革命地下党员。解放后,四合院分配给了我家——从前是个前清老太监住的,伺候过慈禧太后。1954年,地安门被拆了,老太监就在自家院子里上吊死了。文革头一年,爷爷也在同一棵槐树上自杀了。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才把四合院还给了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妈是协和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只有奶奶是家庭妇女。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常能吃到别人家孩子吃不到的东西。你懂的。”

“嗯,我稍微懂一点。”

“小学三年级,我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关于自己长大后做什么职业?我写了三种,一是考古学家,二是文学家,三是北京市长。”

“你也想当作家?”

说实话,在我念小学的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梦想。

“我爸爱藏书,家里有个大书房,书柜从地面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鲁迅全集》、《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与罚》、《亨利四世》......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跟《东方快车谋杀案》。但我最喜欢苏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至少五十遍。”

“保尔·柯察金,奥斯特洛夫斯基。”

“记得冬妮娅吗?”

虽然,书中情节大半模糊,但我还记得:“保尔的初恋?”

“最喜欢她在初遇保尔的水边,蓝白色的水兵服,浅灰色的短裙,带花边的短袜,栗色的大辫子......都是十七八岁,没有冬妮娅,也就不会有保尔·柯察金,你说呢?”

“嗯。”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经历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北京,晚九点半,朝阳门外大街,出租车司机为我背诵这段名言,保尔·柯察金将要举枪自杀时想到的话。

“不过,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心底所念的人,一定是冬妮娅吧。”他按了按喇叭,让前头的实习车闪开,“你想过自杀吗?”

我不响。

“冯唐”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家为何要从地安门搬走?”

这个我感兴趣。

他说:“初三那年,我十六岁,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有五层。那时男生都爱圣斗士星矢,有人喜欢紫龙,有人喜欢阿瞬,我们几个男生,各自扮演喜欢的圣斗士,从一楼玩闹到五楼,是不是很傻逼?而我最爱沙加,当我高喊一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不小心胳膊碰到窗玻璃——那块该死的玻璃,整个掉了下去,往外掉。”

“五楼?”

停在路口红灯前,他放空档,拉手刹:“嗯,我周围的那些人,全逃光了。我们都知道,这面五楼的窗户底下,就是大操场,现在是课间休息,下面有许多人。”

“但愿没事。”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不敢把头伸出窗户。当我跑到楼下,看到操场上围了许多人。有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横躺在水泥地上,鲜血流了一地,浸红无数片碎玻璃,慢慢淌到我鞋边。”

“哦......”

“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脑子发热,耳边全是尖叫,眼前数不清的人头,像在菜市口滚动。那天晚上,爸爸将我接回家里,妈妈却在医院里留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女生受了重伤,颅骨被玻璃击穿,抢救了十个小时,终于保下一条命,但在深度昏迷之中。我向学校承认,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玻璃,愿意接受处分。”

“你傻啊,为什么不说是玻璃自己掉下去的呢?”

“嗯,很多年后,我也有过后悔,为什么要承认?不过,我是躲不过的,有几个男生都看到了,我可以让他们保守秘密,但能保密多久?总有人会泄露出去的。被玻璃砸到的女生,是隔壁班级的,我不认识她——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学校里没有不认识我的,这也是我不敢撒谎的原因。”

车后响起连绵不断的喇叭声,路口早已变成绿灯,“冯唐”才重新开动。

“后来,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植物人。”

“你家赔钱了吗?”

“女生家里开出了五十万的条件——二十年前,那是一笔巨款。虽说,那年头的医药费并不贵,但对方计算了未来五十年的治疗与护理费,还有整个人生都被毁灭了,无论如何,我接受。”

“你父母呢?”

“90年代,我爸的中央部委是清水衙门,我妈在医院还没流行拿红包,实在凑不出五十万,最后咬牙卖掉四合院,全家搬去了回龙观。搬家前一晚,七十岁的奶奶死了。医生说是脑溢血。爸爸却说见到了吊在大槐树下的爷爷,奶奶是舍不得离开地安门呢。”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冯唐”继续平静地说:“当时要中考了,我们学校只有一个保送名额,原本留给我的,直升北京最重点的高中。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名额自然给了别人。而我嘛,志愿没填高中,怕是将来读大学造成更大负担。我考进了西城区的商业职校。至于,被保送去重点高中的那家伙,而今已是个大人物了。”

“你是说,如果没有那块坠落的玻璃,今天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就是你啊?”

“那么多年,我根本没机会见到他,除了在中央一套的两会新闻。很多年,我一直梦见那块玻璃,不是在学校楼下的操场,染着鲜血破碎的样子,而是依然在教学楼的五层,完好无损地嵌在窗框。夕阳照射在玻璃表面,映出我十六岁那年的脸。”

我不太会说安慰的人话,只能默默看着车窗,不时映出自己的眼睛。

“离开地安门,不到一年,我爸就出事了。”他的语气恢复平静,像说一桩无关紧要的事,“他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以前只要十分钟就能到,但从回龙观进城,就得一两个钟头。有天早上,记得是清明节,他在上班的路上,被一辆土方车带倒,整个人卷到车轮底下,几乎被碾成了肉燥子,你肯定吃过的吧?”

眼前浮现车轮底下华丽丽的肉燥子,又联想到爆肚黄喉之类的,便有种呕吐的感觉,摇下车窗,让风吹乱我的长发。

“爸爸死后,妈妈就得了抑郁症,再也没有心思做医生了,提前病退回了家里,没过两年,她被查出了乳癌。晚期。在我十八岁那年,她死了。”出租车已开上东二环,“还想听下去吗?”

“想。”

“我妈刚下葬没几天,我从商业职校毕业,国营单位包分配,进了西单百货做营业员。干了没两年,商场效益不好,三分之一员工下岗。在家闲了一年多,花光所有积蓄,被迫要去亲戚家借钱,我才重新出来找活干。呵呵,我干过各种工作,运货员、维修工、值班员、包括推销员。可是,每一样都不长久,最后凑了些钱,开起了出租车,那是五年前的事。”

“说说你遇到过的有意思的事?或者——令人难忘的事?”

我怎么说得像是个小学作文老师?抑或电视节目上的梦想观察员之类的装逼犯?

虽然,我一直很羡慕出租车司机,因为他们每天都能接触到无数的真实故事。

“全都不值一提。”

“平常你也喜欢像这样跟乘客聊天吗?”

“不,我从不跟乘客聊天,差不多一句话都不说,除非有人主动提问。”

对不起,别再说什么缘分?我后背心要起鸡皮疙瘩了。

“冯唐”似乎听到了我的心里话,转口道:“今夜,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怎么了?”

“与你无关。”

他让我吃了颗软钉子,好吧,这确实不是出租车司机的服务范围。出于职业习惯,我随口提了另一个问题:“那你现在爱读什么书?”

“凡人修仙传、斗破苍穹、庆余年......你不是推销员吧?

“哦。”

“你是哪的人?”

“猜?”

我没有逗出租车司机玩的恶习惯,但是,这哥们太令我着迷了。

“南方?但又不是很南,也许,靠东一些。”

“上海。”

“好地方啊。”

“印象如何?”

“呵呵,我还从没去过呢。小时候,去过几次天津,跟爸爸出去开会,爬过一回泰山,还有,对了北戴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几年都没出去旅游过?”

“嗯,除了拉活去天津河北这些地方,每次只能隔着车窗,远远地看着光秃秃的野地,还有高速上那些成排的卡车,还有交通事故中烧焦了的车壳子与尸体。”

“那你最喜欢去哪儿?”

“百花深处胡同——五年前,我刚开上出租车那会儿,有一次路过那条胡同口,想起当年被五楼的玻璃砸伤,变成植物人的女同学就住在这里,便进去看了看。”

“早搬家了吧?”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百花深处胡同19号丙,早成了大杂院,搭满违章建筑,住着好几户人家十几口人。她家还没搬,就在西厢房。十几年前,拿到我家的赔偿款后,她的父母离婚了,搬出了四合院,听说是分别再婚,却把女儿留在了这里。老宅只剩下她的叔叔,我不敢自报家门,谎称是她的初中同学,代表同学会过来探望。”

“他让你看了?”

“嗯,这家伙把侄女当作累赘,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多出间空房还能租出去。她始终昏迷在床,脑子里残留几块当年的碎玻璃。进屋之前,我难以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植物人会不会变老?”

“当时,我快三十了,许多天没刮脸,长满了胡茬子,还有几根白头发,简直他妈的像个大叔。走进那扇狭窄的门,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竟还像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她的头发很长,几乎拖到腰上,感觉从来没有剪过。长年不见阳光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她的鼻梁很高,下巴圆润,额头高高的,就像冬妮娅。”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

“只是一种感觉,谁都没见过冬妮娅长什么样,不是吗?可惜,屋子里很臭,简直就是腐烂味,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比牲口棚还糟糕。床脚下摆满了尿盆,墙上挂着成人尿布啥的。他们家每月出八百元,请个外地保姆来照顾她,每天两个小时。身体机能基本正常,除了有些轻微的褥疮,就连例假都是准时的。”

这时,对面有个傻×开着远光灯过来,照亮了“冯唐”的脸,居然有些发红。

他也打了打远光灯,接着说:“每个星期,我都会去百花深处胡同。虽然,我自己住的地方乱得像个狗窝,除了以前爸爸留下来的藏书,就是几十个移动硬盘,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卖力地打扫,清除多年的尘土,把每块玻璃都擦干净。我从淘宝上买了许多东西,专门找少女喜欢的网店,比如泰迪熊的窗帘啊,HELLO KITTY的发卡啊,还有挂在她床头的SD娃娃。我买了几盆花放到窗边,关照保姆每天浇水。”

我的眼前浮起这幕奇怪的景象,一个看上去像大叔的出租车司机,每周去百花深处的四合院里,照顾一个植物人的萝莉,虽然他们两个年龄相同。

“她怎么吃饭呢?”

“通过鼻子——我学习了护理知识,把鸡和鱼肉调成糊,加上新鲜水果和牛奶,兑成营养流质,灌进一根管子里,再把管子通过她的鼻孔,一直塞到胃里。听起来很恶心吧?但时间久了,就能习惯。”

“你帮他擦身吗?”

“这个......”我问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点头,“一开始不敢,都后来我发现保姆有些偷懒,也就亲手帮冬妮娅翻身和按摩了。”

“冬妮娅?”

“嗯,她的真名很普通,但我喜欢叫她冬妮娅,再也改不了口,抱歉。”

“你没感觉不好意思吗?毕竟她是女的。”

我的潜台词是——你是色狼吗?

“当然,很不好意思,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就算我给她换尿布,也没有丝毫的......没有生理反应。”

“是你还是她?”

“我。”

“他叔叔不管吗?毕竟,你是以男同学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

没想到,“冯唐”如此直接地说出了答案。

“为了赎罪?”

“有一点,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冬妮娅。是啊,我是不是疯了?对方要是正常的人家,我根本没有这种机会,但是她的叔叔,根本就不管她,只要每次去塞一条香烟,就可以让他把钥匙交给我,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冬妮娅,好吧,我也这么叫吧。年复一年,她始终在昏睡中吗?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

我几乎从副驾驶座上弹起来,把脸贴到挡风玻璃后看着“冯唐”——双眼放着某种奇异的光,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话。

出租车转入东四十条,他慢悠悠地说:“那天午后,我刚给她擦完身体,又在给窗台上的花浇水,忽然听到床上有了动静,回头一看——她睁开了眼睛。接着三天,我都陪在她的身边,直到她慢慢可以自己吞咽,可以用嘴来喝水进食,虽然大小便仍然不能自理。第七天,她可以说话了。”

“她问你是谁?”

“嗯,我骗了冬妮娅,说我是她的老师。因为,她的记忆停留在1995年,还以为自己是个初中生,很快要面临该死的中考,要让我拿几本教辅书来给她复习。”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除了梦见还在课堂里考试。”

“冬妮娅是个很单纯的人,她管我叫大叔。而我不敢告诉她现在是2013年,更不敢说是因为我,因为那块玻璃,才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害怕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已昏迷了十八年,不再是十六岁少女,而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我继续骗她,说她因为一场车祸,在床上躺了六个月,错过了1995年的中考。现在,她必须要做好康复训练,才有机会在明年考高中。她问起爸爸妈妈,我说他们出国工作去了,要隔很久才会回来看她。那个地方在南美洲,火地岛上的乌斯怀亚,地球上最远的城市,平常通不了电话。”

“她叔叔不戳穿你吗?”

“我跟那家伙说好了,帮着我一起演戏,只是冬妮娅没想到,叔叔在半年里老了那么多?我只能为他解释,自从她受伤昏迷以来,叔叔为她操碎了心,结果一夜头发就白了。她又问我:老师,为什么从没见过你?我只能说,我是最近新调过来的,学校派我来照顾你,因为校长觉得,你的车祸,主要是学校的责任。她问我是教什么的?我说是教语文的,她还让我给她读课文,教她补习文言文和作文——这些恰好是我当年读书时的强项,于是重新温习了一下,居然还能冒充老师教她。”

“很有意思的故事。”

干咳了两声,“冯唐”皱着眉头说:“其实,我心里可是紧张死了,就怕被冬妮娅看出破绽。我换上了九十年代流行的衣着,现在看起来简直土得要命,每次去见她都不带手机。虽然,大杂院里住了不少人,但从没人关心过这间屋子,外面违章搭建的墙,阻挡了窗外视线。躺在床上的她,只能看到屋顶的瓦片,狭窄的灰蒙蒙天空。我从旧书店里买了些二手书,作为课外阅读送给了她。”

“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点着头回答:“还有《红与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身上能动的只有眼睛、嘴唇、脸部肌肉、几根手指头,胳膊与大腿都动不了,根本无法康复训练,更别说自己看书了。”

“那你只能念给她听?”

“嗯,我从秋天念到春天,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念到卡夫卡。其中,悲惨世界为她念了两遍。原来,我是一个星期看她一次,后来隔三差五就往百花深处胡同跑,最后变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后的两个钟头,出租车最闲的时间段。她问我怎么不去给学生上课?我说现在教育改革,必须给中学生减负,下午都是体育课和自习。”

“哦,这个改革到现在还没实现吧。”

“冬妮娅说想要看电视。虽然,搬台电视机过去分分秒秒,但我的谎言立刻会被戳穿。为了骗她现在是1996年,我说这个房子太老了,有线电视已经断了。我从旧货商店淘了一台旧彩电,没有天线,收不到任何信号。我又配了一台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机,从淘宝上买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东京爱情故事》、《大时代》的VCD刻录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剧。”

“能把这些弄全,肯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嗯,我还自己刻了不少碟呢。冬妮娅的手不能动,连遥控器都按不了,只能我陪在她身边,为她打开电视机,放碟与换碟。有一天,北京城下起了大雪,我和她看着飘到窗上的雪花,电视机里放着《梅花烙》的大结局,皓祯捧着死去的白吟霜,策马消失在北京的荒野,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其实我很高兴,说明她的泪腺功能已恢复正常了。”

“我还记得这个结尾。”

说实话,那部剧对于少年时代的我,印象更深的是马景涛的咆哮。

“为了给冬妮娅排遣寂寞,我又给买了台CD机,还有张雨生和孟庭苇的CD唱片,为她戴上耳机。她经常在我渐渐调低的音量声中睡去,这样我就能放心地离开了。”

“她每次都舍不得你走吧?”

“是。”

“还有个问题,你继续给她翻身和擦背,还有换尿布吗?”

“冯唐”的脸色有些尴尬:“我原本也很害羞,当她醒过来,不太敢碰她的身体。但是,冬妮娅说没关系,她说自己还是孩子,而我是老师,是她的长辈,就像爸爸和叔叔那样。在她的言语安慰下,我还是准时为她按摩,用热水擦拭她的身体......”

“碰到过胸部吗?”我也有些脸红了,“对不起,问得太直接了吧?”

“当然,不可避免,但我从来没有故意占过她便宜。对于她的身体,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你要明白,没有任何色情的成分——虽然,她从脖子以下都没什么知觉,就算摸了她也不知道。”

“真不容易。”

其实,我不信。

“今年春天,有柳絮飞到了窗上,冬妮娅向我提出了一件请求——她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了,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完蛋了。”

“我犹豫了一分钟,但还是答应了。为此,我做了一个星期的准备。我给她买了新衣裳,剪短了她的头发,为她洗脸再擦上化妆品——冬妮娅很漂亮,就像跟保尔初次相间。那是个清晨,大杂院里没人在意过我们,直到我抱着她走出百花深处胡同。我把她放进了我的出租车里,绑上安全带,就在你坐的这个位置。”

听到这里,我感觉背后凉嗖嗖的,仿佛冬妮娅正趴在我的肩头。

“你怎么解释你是个司机?”

“我说,这辆车是我的兄弟的,我刚考出驾照,借出来练车用的。这是她在十九年来,第一次走出四合院,晒到北京的阳光。我骗她说,这一年来,北京的建设突飞猛进,差不多相当于过去的十几年。当然,我只在二环里头转,不敢带她去东边和北边,怕她被大裤叉跟鸟巢之类的吓着。堵车时,经过一个商场门口,大屏幕上放着五月天演唱会,她感到既陌生又疑惑,等到刘德华出来向粉丝们招收,冬妮娅就彻底糊涂了——她问,刘德华怎么老了这么多?我只能干咳两声说,明星太辛苦了。”

“对啊,她都不知道张国荣已经死了十年吧。”

“冬妮娅说,她想听听电台广播。我装模作样地打开电台,其实是预先准备好的音频——我从网上找到了1996年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录音,正好在谈准备第二年的香港回归,接着是艾敬的一首歌《1997快些来吧》。”

那首歌,当年可是很红的,我还记得其中几句——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么样?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勘体育馆?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

“那一天,我带着她在北京城里转悠,从清晨直到日暮。路过庆丰包子铺,我下车给她买了稀饭和豆浆。她说想吃爆肚,我又去清真老馆子给她买来,但她吃了半个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十九年的流质,很难再适应普通食物了。”

“我要是她,得感动得要死掉了!”

“晚上,我把车停在后海边上,冬妮娅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酒吧?但是,难得没有了尘土与雾霾,那一晚的月亮很美。我从水边给她摘了几片柳叶,放到她的嘴里咂了几下,她说好喜欢这种味道。说实话,看着她的脸,眼睛,还有嘴唇,我很想......真的很想......”

“吻她?”

“我犹豫了好久,几乎要把手心揉碎。帮她把柳叶从嘴边拿走时,我的嘴唇离她只有一厘米。她闭上眼睛,等着我去亲她。我却拉下手刹,踩油门离合走了。”

“哎。”

虽然说,天人交战,我能理解,仍然不免为他惋惜。

“我开车送她回家。当我抱着她,走进百花深处胡同19号丙的院子,却发现有警察在等着我。冬妮娅的叔叔脸色发白,跟居委会大妈一起,从我手里抢过了瘫痪的女孩。然后,我被警察戴上了手铐。冬妮娅不想让我走,在屋子大叫着让我回来,我却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只是被警察压低着脑袋,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之中,押上警车送进了派出所。”

“该死的,怎么回事?”

“就在我开车带着冬妮娅外出的白天,她的爸爸从外地回来了。上次,他回来还是在两年前的春节。冬妮娅的叔叔知道他在外面欠了许多债,根本不希望他回来惹麻烦,因此也没有把冬妮娅苏醒的消息告诉他。叔叔无法解释昏迷十九年的侄女为何不见了?最后只能把我供了出来。冬妮娅的爸爸勃然大怒,担心我会把他女儿拐卖到农村去。他立刻打110报警,查出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就是当年闯祸的男生,让他的女儿变成了植物人。在我被警方抓住以后,他希望公安局对我严肃处理,说我犯了流氓罪,甚至怀疑我强奸过冬妮娅。”

“好像,早就没有流氓罪了吧?”

“嗯,我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才被放了出来。并且,我再也不能见到冬妮娅了。”

听着心里越发难受,我又想到什么,叹气说:“但比这个更糟糕的,应是她已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没错,不能见到冬妮娅的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经常跑到她家门口,就会有人报警,把我赶出去。忽然,有天她叔叔找到了我,说是冬妮娅的爸爸早就回去了,原本也不准备再让我见她,但冬妮娅开始绝食,说是不见到我的话,就要把自己饿死在床上。”

“你又见到她了?”

“是,就在三个月前,夏天。我发觉她成熟了,不再是个十六岁少女,更像是个女大学生。不过,她的真实年龄都已经三十五了,我很害怕再过一两年,她就真的青春不再,甚至老得比普通人更快。”

“她也知道你是谁了?”

“没想到,冬妮娅告诉我,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在她苏醒以后不久,她知道我在说谎,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老师,现在也不是1995年。她本以为过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却没想到是十九年。但是,她很享受这样的谎言,愿意每个星期都看到我,听我说那些虚构的故事,听我说国家越来强大,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小康社会。很快香港就要回归,每个人都充满希望,大街上到处都是活雷锋,好像时光从未流逝。”

“别再煽情了,我受不了。”

我摇下车窗,只想透透气,透透气。

“冬妮娅的爸爸只陪她住了一周,给她换了台新彩电,可以声控的遥控器。这台电视机还可以上互联网,她很聪明只学几天就会了。但是,等到她重新看到我以后,就再也不看电视了。我跟她说起真实的世界,为她念手机上的新闻,微信朋友圈里的消息,但她统统不感兴趣。”

“明白了。”

要是我的话,也一样会疯的,只是我们每天都活在其中,就像被雾霾笼罩的植物,时间久了也能活下来。

“她说,她想要死。”

“为什么?”

“在冬妮娅刚刚苏醒的那几天,当她发现自己瘫痪在床上,连大小便都要别人伺候的时候,她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何况,她的脑子里还残留有玻璃,肉体上的痛苦也让人难以忍受,只是她从来不想让我知道。只是,因为我的存在,不断地给她读小说,为她说外面的世界,为她养花浇水,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头。她说,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

“你是怎么劝她的?”

“苦口婆心——总之,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无法打消她的念头,反而让她更加执着。最后,我答应她,娶她为妻。”他踩了脚急刹车,几乎跟前面追尾,“但她拒绝了。”

“那把你叫来干嘛?”

“还不明白吗?她知道,自己只是个累赘,如果答应我的求婚,我将一辈子服侍个瘫痪在床的废人。虽有夫妻的名份,却什么都做不了,白白耽误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为她而毁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毁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个意外。”

“要不是那块坠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于今天这样吧?到底谁欠谁的?你能说清楚吗?”

“我,不能。”

“整个夏天,她一直在赶我走,但我就是赖着不走。我这出租车的生意,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很快要连车队的钱都交不出了。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请帮助她自杀。”

“她想要安乐死?”

“这几个月来,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这样下去的话,对她对我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当她知道了所有秘密,当她明白已过去了十九年,当她发现外面世界真实的模样?”

我想,对她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过是等待死亡前的漫长酷刑——对于许多人而言,或许也是如此吧。

“你被她说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为了给你解脱。”

“好多次,当我从她的屋子离开,走出百花深处胡同,溜达到后海边上,看着一池绿水,就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念头。可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娅怎么活下去?”

出租车里的一切越发诡异,某种奇怪的预感,从我的身后渐渐浮起:“你做出了选择是吗?”

“她说,想去海边看看。今天早上,我为她穿上蓝白色水兵服,浅灰色短裙,带花边短袜,还笨手笨脚地帮她梳了大辫子。避开大杂院里的耳目,我把她抱到车上——抱歉,就是你现在坐的位置。我带着她出了北京,沿着高速一直开到秦皇岛北戴河。我把出租车停在海边,抱着她坐在岩石上,让海风吹湿她的眼睛。她说,长这么大,还从没看到过海,如果现在死了的话,会很满足的。”

“别!”

“我的双手哆嗦着,掏出一瓶安眠药,冬妮娅全部吃了下去。在昏睡过去之前,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土豪,下辈子,我们再做朋友吧。我点点头,很想说一声对不起,但是,我沉默着,给了她一个微笑。我在海风中抱着她,看着她熟睡的脸,渐渐变得苍白......”

面对这样的情节,我无法验明真伪?只能双手紧握门把,身体僵直地向前倾,看着开出租车的他。

他是杀人犯?

“听我说——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药,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着冬妮娅,听着她的心跳,还有温暖而小巧的胸口,渐渐地睡着了。”

我刚想脱口而出“殉情”二字,但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心底微凉——如果,他已殉情自杀而死,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幽灵出租车?

“冯唐”转头看我,幽幽地说:“然而,当我醒来之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从背后照着大海,我发现自己依然活着。地上满是我的呕吐物,胃里难受得要死掉——我恨自己为什没有死?”

“她呢?冬妮娅?”

他沉默了许久,车速也随之减慢:“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是身体还是微热,软绵绵的,似乎轻了几两,也许刚刚死去。”

明白了,这是两个人相约自杀,而女的死了,男的却意外幸存。

据说很多殉情都是这种结果。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活下来?但是,她只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这一切全怨我,是我瞒着冬妮娅,准备跟她共赴黄泉。”

这些话,他说得异常平静,却让听的人毛骨悚然,我强迫自己故作镇定:“你怎么处理尸体的?”

“我对于自己还活着很内疚。但是,我没有尝试再死第二次,因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娅带回北京。当我进了三环,发现各处堵车,在工体北路掉头,恰好到长虹桥边,就遇见了你。”

“停车!”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这是真的?

“冯唐”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却问了个不搭界的问题:“朋友,你看过《红与黑》吗?”

“问这个干嘛?看过。”

“还记得结尾吗?”

“结尾?于连不是死了吗?”

“嗯,他死在断头台上,玛蒂尔德抱走了他的人头,来到生前指定的山洞里埋了。就像书中写到的,玛蒂尔德的祖先德·拉莫尔,曾经是玛格丽特王后的情人,为了救亨利四世而被斩首,玛格丽特王后向刽子索要了爱人的头颅,亲手去埋葬。”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我从来没有幽闭恐惧症,但此刻,对于这个出租车的封闭空间,却是如此地害怕。

我猜——冬妮娅,就在这辆车的后备箱里。

“地安门到了。”

出租车开过十字路口,停在路北侧的一家风筝店前。

已近午夜。

计价器显示金额五十九元,“冯唐”摆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钱,再见。”

我刚要打开车门,准备子弹般地逃出去,却死死地抓着门把,回头看着他的脸。车内灯,照亮了“冯唐”的眼睛,依稀有两道泪痕。

刹那间,我改变了主意。

“对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妇人了,请继续往前走吧。”

“再去哪儿?”

“去夜里......”

出租车司机点点头,再也不必言语,带着我沿地安门西大街开去。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到皎洁的秋月,径直照入内心的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区,我在五一中学读书。初三那年,我跟同学们在五楼白相,不当心碰下一块玻璃。当时,我也吓戆了,不晓得会不会闯祸?最后,我很幸运,玻璃砸碎在操场上,没有伤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许多夜里,我仍然想象,要是那块玻璃砸到了啥人的头上?那么我将......

终于,我得到了答案。

从地安门西大街,经过后海荷花市场门口,出租车缓慢地开去,似乎是在让我挑选下车的地方。

但我不响。

沉默中,看着车窗外的老城,在白莲花般的云间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冯唐”之所以把我带上车,只是想要找个人,安静地听他倾诉这个故事。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说,正在进行时。而我,不巧参与了进来,成为故事中的一个配角。

开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没由来地右拐。我没有问他去哪儿?就当是散心,送后备箱里的美人,最后一程。

午夜已过,路边行者廖廖,不知是人是鬼?

忽然,车子停在了一个胡同口。

“朋友,可以下车了。”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晓得算什么表情?我点头道:“谢谢!”

下车时,我没有给他钱,不是我小气,而是怕他生气。

当我在胡同口转身,出租车已开走了,我没有记下车牌号,印象中只有它红色的背影,还有看起来沉甸甸的后备箱。

再见,“冯唐”,再见,冬妮娅。

秋风卷过我的长发,抬头意外地看到门牌,似有几个熟悉字眼,便打开手机照亮,赫然“百花深处胡同”。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里走,直到百花深处胡同19号丙。门脸早已衰败不堪,屋檐上生着厚厚的野草,我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进到大杂院里头。绕过两堵新砌的砖墙,还有满地的垃圾,凭感觉摸到了西厢房。

想不到,屋里居然还亮着灯。难道,冬妮娅已经回来了?还是......

(亲们,写到此处,恰是四月五日,清明节。突然黑屏,电路跳闸数次。等到电源恢复,幸好只遗失两行字,我又打字补回。冬妮娅正在背后看着我吗?)

我仓惶地徘徊几步,终于砸响房门,或许能救她一命?

等了半分钟,犹如十年。

门开了,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男人,睡眼惺忪地冒出一长串京骂,最后问:“找谁啊?”

“您好,打扰了,请问这里有个姑娘,一直卧床不起,是吗?”

“你是问董妮儿?她死了。”

“啊,你那么快就知道了?”

“人都死掉一年了!”

“什么?”

“今天,是她的一周年忌日,她爸回来给她烧过纸钱呢。我是她叔,你又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

“那么......那么......”

我还想问起“冯唐”?但不晓得他的真名,更不知从何问起?

忽然,掠过老男人的肩头,我看到屋里昏暗的角落,依稀有面黑白照片,大概是一周年忌日才摆出来的。那是她的十六岁,遭遇意外前夕,我想。

遗像里的她,梳着辫子,穿着水手服,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双目。

真的,很像冬妮娅。

一分钟后,我被赶出了四合院,回到百花深处胡同。

最漫长的那一夜,月光终于清澈。古老门廊下,破败瓷盆里,水面如镜,格格不入地生着一支莲花,孤独到乍看竟以为是假的。静静地开放,默默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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