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分享】徐则臣: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_懂懂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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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分享】徐则臣: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_懂懂日记

 

年午对我说,那只丢掉的鸭子一定是飞上天了。

他指着河边上的一堆鸭毛说,你看,鸭子为了飞上天,不得不把原来没用的羽毛都拔掉,就像天鹅一样,天鹅你知道吗,都是大白鹅变的,它们把身上的羽毛拔掉之后才能长出新的羽毛,然后展开翅膀飞上天了。正如年午所说,那只鸭子把鸭毛都留下了,就堆积在我们脚前,大部分混杂在泥沙里,零落着的,则沿着风和流水的方向飘散开去。可是我在鸭毛里发现了血迹,我指着那些带血的鸭毛说,那是谁的血?

当然是鸭子的血了,年午说,鸭子拔自己的毛当然要出血了,它用嘴撕,扯,就扯出血了。你看过新生和他老婆打架吧,新生老婆把新生头发薅下来时就带了不少的血。

我的确看见新生老婆把新生的头发血淋淋地扯下来一把。新生是个赌鬼,他把儿子治病的钱都输光了,他老婆就和他打起来,顺手扯下了他的头发。大概我的鸭子扯它的羽毛也像新生老婆一样又急又狠。我从来没见过鸭子飞上天,但是年午说,我没见过不能说明鸭子就不能飞上天,中国这么大,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有天鹅就有天鸭。他说得言辞凿凿,我只好相信了,没见过的东西我没有理由不信。可是我心疼我的鸭子,又少了一只。

原来我是有二十四只鸭子的。春天的某个中午,母亲从镇上的集市回来,把她蒙着尼龙袋的竹提篮打开,我看到了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温暖,嫩黄,二十四个不知所措的小脑袋。我的任务是放鸭。我喜欢放鸭。我喜欢赶着一群鸭子在野地里到处游荡,挥舞着顶端系着一条白塑料纸的牧鸭细竹竿,听它们呀呀地叫,嘎嘎地叫,从嫩黄到淡灰色,夹杂白色或黑色的羽毛,由小巧玲珑长到笨拙可笑,拖着一个尾大难掉的大屁股,走左右摇荡的官步。二十四只鸭子还没长大就死了三只,两只是夜里被老鼠咬死的,还有一只是被小艾踩死的。那天她急匆匆地从家里跑过来,进了我家门楼就对说,她来了,她来了。小艾只顾说话了,忘了脚底下。我正蹲在院子里喂鸭子,把它们分散开来分配食物。小艾叫了一声,她踩到了我的一只鸭子上。她抬起脚时,我看到了那只叫“点头”小鸭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肠子穿过身体裸露出来。

小艾咬着手指站在那只死去的鸭子旁,低着眉头,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想告诉你,她来了。小艾说的是她妈,我要叫她彩蝶姑姑。她是来带小艾回城里的那个新家的。

小艾最终还是被彩蝶姑姑带走了。那是彩蝶姑姑来第三次的时候。之前她来过两次,但是小艾死活不愿和她回去。所以她又来第三次。那天下午我和小艾放鸭回来,坐在小艾家门楼前石磨上玩泥巴。我无意中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彩蝶姑姑,于是我对小艾说,看,你妈来啦。小艾手中的泥坦克抖了一下,把炮筒给抖掉了。她抬眼看看向门楼走来的彩蝶,没说话,捡起炮筒安到了坦克上。真的是你妈,我又说,准会带很多好吃的。小艾还不说话,把已经眉目分明的坦克揉成一团泥,在石磨上拍打起来。

小艾,你看妈给你带什么来了,彩蝶姑姑在五十米外就招呼她,听口气包里一定装了不少好东西。我说姑来啦,彩蝶说说来了,从包里抓了一把奶糖给我。我的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接住了,看了看小艾,我说,姑,我走了,跳下石磨跑回了家。

之后的情况我是从小艾和她外婆那里断断续续听到的。我走后,彩蝶姑姑拿起小艾的手,说脏死了,赶快回家让妈给你洗洗。小艾扭扭身子把手缩回来,从彩蝶姑姑的胳膊下溜了过去,抓起泥巴拍起来。小艾说,她在石磨前站了好长时间才走开,独自推开门进了院子。一会儿她就听到外婆喊她进屋,叫了好几次她才磨磨蹭蹭地下了石磨。外婆说,都要上小学的丫头了,还玩泥巴,让你妈给你洗洗手。彩蝶姑姑已经准备好了水,旁边还放着一块香香的肥皂。那肥皂我闻过,有一股栀子花的香味。

洗完手小艾坐在板凳上,双手抓着膝盖搓来搓去。她看到彩蝶把花花绿绿的奶糖送到她面前,彩蝶说,这是妈妈买给小艾吃的,乖,叫妈。小艾不说话,两脚也在地上蹭开了。叫呀,妈妈给你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花衣服。彩蝶蹲在小艾面前,眼巴巴地等着她抬头。外婆在旁边催促,叫呀小艾,叫妈,她是你妈。小艾还是不吭声。彩蝶都快哭了,小艾,妈妈求你了,就叫一声,就叫一声妈。小艾慢慢战起来,彩蝶以为她要叫了,也跟着站起来,时刻准备把奶糖装到她的口袋里,却发现小艾在一点点往后退。彩蝶姑姑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将奶糖摔到地上,大声喊着,叫呀,你给我叫呀!喊出了满脸的泪。小艾吓得瞪大眼,撒开腿越过门槛,跑出了院子。

我们都知道几年前小艾就有了一个新爸爸,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弟弟,彩蝶姑姑偶尔会把她的弟弟从城里带到我们这里来。那小孩长得很好看,胖胖的,见人就咧开嘴笑,穿着我从没见过的花衣服,听母亲说,那些衣服只有城里的孩子才能穿。小艾的弟弟也会叫小艾姐姐,但是小艾从来不叫他弟弟,谁劝都不叫。她曾对我说过,那不是她弟弟,她没有弟弟,她说那是“她”的小孩。

我正在吃晚饭的时候,彩蝶姑姑气喘吁吁地跑进我家,问我看见小艾没有?小艾不见了,到处找她吃晚饭都找不到。母亲说,小艾没来我家,然后让我好好想想,小艾这个时候会到哪儿去。我咬着筷子想了想,想起了隔壁向阳家的马厩,小艾常会到马厩去和向阳家的枣红马玩,她喜欢和马说话。母亲和我一起跟着彩蝶姑姑来到向阳家的马厩里,马厩里光线黯淡,月光无法进去,但模模糊糊还是能够看见小艾果然在那里。她躺在一堆铡好的草料上睡着了,枣红马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彩蝶姑姑没有叫醒小艾,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她从马厩里抱了出来。小艾在月光下紧闭双眼,熟睡的脸上还带着笑,嘴角微微翘起。彩蝶姑姑抱着她刚走几步,我们就听见小艾说,Ma,Ma,Ma,Ma。彩蝶姑姑停下了,浑身像风吹似的抖了起来,她叫了,她对我和母亲说,小艾终于叫我妈了!母亲在一边说,是啊,是啊,叫妈了。

我没说话,我知道小艾说的并不一定是“妈”,她只是说“Ma,Ma,Ma,Ma”。在学前班里,我们一起跟着老师读着“爸爸妈妈”时,她一直都是闭着嘴的。我注意到了。小艾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一个“妈”字。其他同学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爸爸妈妈的一些大人的事,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幸亏她躲得远远的,否则同学们在背后议论彩蝶姑姑在城里又和别的男人结婚时她一定受不了,她常常会一个人躲到一边默默地哭,更多的时候她会来到向阳家的马厩里,她喜欢那匹枣红马,她喜欢和枣红马说话。小艾和马说话的时候不愿意我在旁边,她让我到马厩外边等她,说完了我才能进去。我听见她含混不清地对向阳家的枣红马说,Ma,Ma,Ma,Ma。所以我没有像母亲那样,认为小艾是在对着彩蝶姑姑叫“妈”,小艾也许只是在对枣红马说话。

小艾说的到底是“妈”还是“Ma”,我没能及时问清楚,因为第二天她就被彩蝶姑姑带走了。据小艾的外婆说,走时小艾还没有醒来,她是被彩蝶姑姑抱走的,她要带小艾到城里的学校上学,上一年级。

放鸭终于成了一件兴味索然的事,关键是只有我一个人,也就是说,阔大的野地里只有我和一群鸭子在游荡。鸭子们可以相互说说话,我不能,要说只能和影子说。小艾进城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俩一块儿赶着鸭子来到野地,鸭子在前面慢悠悠地寻找食物,我和小艾慢悠悠地在后面说笑。我们的笑声惊动了鸭子们,它们甩开肥胖的屁股走得快了,甩来甩去就到了乌龙河。这里是鸭子们的天堂,也是我和小艾的天堂。乌龙河不是很宽,但是很长,到底有多长我不知道,因为我和小艾曾经沿着河边一直向东走,走到天黑前面还是望不到尽头的芦苇,在夜风中发出黑暗雄浑的沙沙声。由此我们认为,乌龙河是世界上最长的河,它可以永远流下去,到死也流不完。

鸭子们在河水里找到了它们的快乐,扎到水里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小鱼虾,或者在幽静的水面上练习游泳。只要不钻进石埠桥那边的芦苇荡里,它们在这里是绝对自由的。我大手一挥,世界是你们的,鸭子们就欢快地跳进水里。我和小艾现在的任务是到达河对岸,我说过这里也有我们的天堂。小艾不会游水,不要紧,我们要想吃到对岸上的西瓜根本不要她烦神。小艾只要爬到河这边的一棵老柳树上为我放哨就行,我穿过河水游到对岸,在她手势的指挥下像只鸭子悄悄爬上河岸,面前是六豁老爹的瓜地。小艾把脑袋放在合起的双手上,意思是六豁老爹还在睡哪,可以动手了。我伏在瓜地匍匐前进,挑好一个扭下来,从岸上滚到水里,然后抱着西瓜游回去,找一处六豁老爹看不见的地方和小艾把它分享掉。

当然也可以到对岸的桑树地里偷吃桑葚,这时候我就要把小艾从水里把她背到对岸。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小艾一到水里竟然变轻了,像一条惊恐的鱼贴在我背上漂过水面。桑树林似乎广阔无边,那是相邻村庄的地盘,据说他们一个村庄都养蚕。桑树低矮,桑叶却宽大娇弱,嫩绿而又透明,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温暖的光芒。叶片下面是紫红的桑葚,那是我们最美妙的点心,比彩蝶姑姑买的奶糖还要好吃。小艾曾对我说过,她不喜欢吃奶糖,她喜欢吃桑葚。我们爬进桑树地,把脑袋藏在桑叶下偷吃桑葚。此刻看管桑地的老头正在高高的塔铺上打着酣畅的呼噜,其实看见了他也不说,他知道我们只是馋那些又酸又甜的桑葚,不会折断他的一片桑叶。

可是现在不行了,小艾回到城里的家中上学了。我摘来的西瓜总是吃不完,一个人卧倒在桑树地里常常回头,回过头才想起是在找小艾,我找不到,所以我随便扯了几个桑葚就退出了桑地。我不想吃了,回到河边坐下,鸭子们在干着自己的事,它们看都不看我一眼。最难过的是在赶着一群鸭子走在野地里,天从来没有这样大过,我觉得整个地球上只剩下我和这群鸭子,像个孤魂野鬼。没有小艾的世界就空了,一个人都不像在放鸭了。

我又遇到了年午。他扛着一年四季不离肩头的土铳子,他说他在打野鸭。他一直都在说打野鸭,可是我从来都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打到一只野鸭。我和小艾偶尔能够听到年午的土铳在乌龙河边炸雷似的响起,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他从芦苇荡那边转过来,拍着空荡荡的双手对我说,打到野鸭送给你吃。

我不喜欢年午,他是村庄里为数不多的光棍,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摆弄他的土铳子。没有人敢得罪他,因为一和别人吵架他就端出他的土铳子,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要死一块儿死。哪家的小孩不听话了,大人就会说,再不听话你就会跟年午一样,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母亲也这么对我说过。我不喜欢年午是因为他常常捉弄我们。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槐花飘香,整个村庄的上空都挤满了洁白香甜的槐花。我们爬到树上摘花吃,年午看到了就蹲在树下,手里抓着一根树棍,我们要下来了他就用树棍打,我们只好一直呆在树上,有时会呆上一个下午,连尿都不能撒。年午就蹲在树下抽卷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甚至让我们用鼻子抽烟,其实那不是烟,而是干枯的丝瓜藤,他把它点着了强行塞进我们的鼻子里,抽完了才让我们回家。

我不喜欢年午,可是我喜欢他送给我家的野鸭肉。好几次了,我放鸭刚回到家里就闻到了浓郁的煮肉的香味,母亲说,吃野鸭啦。我问母亲哪来的野鸭,母亲说年午送的,说是特地送给我吃的,他还说他喜欢我。我说可我不喜欢他,小艾都说他不是好人。母亲说什么好人不好人,送野鸭给我们家的就是好人。不过说实话,年午送来的野鸭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野鸭肉。

有一天放鸭回来遇到小艾的外婆,她说彩蝶姑姑托人带来口信,小艾在城里已经背着书包上学了。我噢了一声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大人们都说四十里外的县城是另一个世界,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只要你有钱,星星和月亮都能买到。在我的想象里,县城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地方,和北京一样大。我能想象出小艾背书包上学的样子,但是想象她不出背书包在城里上学的样子,听说每天都要从宽阔的大马路上经过。大马路上的小艾是个什么样子呢?我突然也想上学了。

我是上过几天学前班的,和小艾同班。那个时候我讨厌上学,有个小眼睛的老师教的歌我总是学不会,尽管半年以来他教的是同一首歌,唱的是小汽车,来来回回重复一句,“嘟嘟喇叭响”。他把我们关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大院子里,和小学生隔离开来,以避免和他们打架。我不喜欢整天呆在那里,也不知道到底学了什么,别人念什么我就跟着念什么。小艾也不愿意上那个难受的学前班。我们俩从小就在一起放鸭,习惯在广阔的野地里游荡,到了学校就老大不舒服。但是没办法,母亲逼着我去,小艾外婆也让她去,其实是彩蝶姑姑让她去的。后来终于找到借口,我和小艾才得以离开那个大院子。

那天下午放学,我和小艾从大院子里出来,在学校门口的的大柳树上折下了很多柳条,小艾早就对我说她要编一个柳条草帽,留着放鸭的时候戴。编好了我们才开始回家。走到学校厕所的粪池边时,遇到了一年级的大米和东方,他们要小艾的草帽。小艾当然不答应,大米他们就动手抢,我不得不和他们打了一架。我当然被他们打倒了,倒了也无所谓,要命的是倒进了粪池里,裤子一直湿到膝盖。大米和东方打过我就跑回家了,草帽也不要了,草帽被东方扯坏了,顺手也扔进了粪池里。小艾坐在地上大哭,怎么安慰都没用。后来她突然停止了哭泣,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们不上学了。就这样我们就不上学了,理由是一年级的学生会欺侮我们。母亲想了想,不上就不上吧,正好鸭子没人放。小艾外婆也同意了,她家的鸭子也没人放。于是我们又开始了自由自在的放鸭生活。

但是现在我想上学了,因为小艾也上学了,而且上了一年级。想到小艾每天都背上书包穿过大马路,去一个墙上到处都是玻璃的教室里上课,我就觉得放鸭没有意思了。一个人整天和一群鸭子打交道能有什么出息?这是彩蝶姑姑在我家对我母亲说的,所以她要把小艾带回城里上学。其实我只是想到同学们中间坐一坐,听不听老师讲课不重要,我突然想和很多人呆在一起。一个人放鸭的时候觉得一天漫长得可怕,坐在乌龙河边,我总感到夜晚遥遥无期。细心的人一定会发现,最近这些日子总有一个七岁的男孩赶着一群鸭子在学校周围转来转去,不时把脑袋从宽大的门缝里伸进学前班的大院,像个垂头丧气的小偷。那个男骇你一定猜出来了,他就是我。

在学校门前遇到年午以后我就不再去学校了。下午我从南湖的坝上放鸭回来,照例赶着鸭子来到教室外边,已经放学了,风吹着发黄的报纸发出陈旧的哗哗声。我趴在窗户上往教室里看,只有一张歪斜的讲桌和十几条倒在地上的小板凳,讲桌上放着包着鼓鼓囊囊的棉花的粗布黑板擦和几块三角形的石灰块。突然有人在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转过身我看见年午扛着他的宝贝土铳子,两手空空,显然他又白忙活了一天。

野鸭肉好吃吧?他问我。

好吃,我说。

我每天都打野鸭给你吃,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打野鸭给你吃。

我爸爸死了。

年午笑眯眯的想拎我的耳朵,我躲开了,他的笑看起来很不实在,像漂在水面上,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看了我一会儿,什么都没干,摸了摸肩上的土铳子说,明天再送一只野鸭给你吃。停了一下又说,你怎么天天在学校门口转?你不是讨厌上学吗?

我像是被他揭了伤疤,红着脸扭头就走。不要你管!我说。赶着鸭子急匆匆地离开了。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墙外转悠,我把鸭子又赶到了乌龙河。一路上我气呼呼地对自己说,再也不到学校去了。再也不去了。

小艾找到我时,我刚刚醒来,河边风大,我是被冻醒的。我竟然在柳树底下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些丢失的鸭子的确是飞上天了。它们趁我没有看见的时候,拼命地用嘴和脚蹼撕扯身上的羽毛,为了像天鹅一样腾空而起,它们忍受着无比巨大的疼痛,把那些长了半辈子的羽毛连根拔起,不惜扯下鲜血和皮肉。然后我看见它们在拔光羽毛的一瞬间浑身长满了又长又大的羽毛,洁白如雪,比传说中的天鹅还漂亮。它们飞起来了,一只接着一只,不能让它们飞上天,我站起来伸手去抓它们,被它们巨大的翅膀扇倒在地,翅膀扇起的风冷极了,我就被冻醒了。之所以做了这样的梦,是因为今天下午又丢了一只鸭子。和前几次一样,我从石埠桥那边的芦苇荡里玩了一圈回来,在河边又看到了带血的鸭毛,按照年午的说法,又有一只鸭子飞上天了。我坐在柳树底下看着在河里嬉水的其余的鸭子想,它们到底是怎样飞上天的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醒来时看见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向我跑来,看那跑动的样子太像小艾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试探地喊了一声,小艾。那个人影听到我的喊声立刻哭出声来,我听出来了,是小艾。她十分委屈地扑到我怀里,抓着我的胳膊用最大的声音哭,哭声连绵不绝,噎得她直咳嗽。她的哭声把早就聚在我面前等待回家的鸭子吓得四散逃开,过一会儿认出是小艾才逐渐聚拢过来。我问她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城里上一年级了么?小艾哭了好长时间还是哭,我说你再哭我也哭了,她才止住哭声。她抓着我的胳膊说,我回来啦!

她竟然是偷着跑回来的。她从一条据说可以返回故乡的马路匆忙小跑,三十里路,也许还不止,直到她来到一个岔路口,那么多条道路同时伸向远方,她迷路了,然后她才发现自己的恐惧、脚上的血泡和一瘸一拐的双腿。所有的房屋都面向北方打开窗户和门,衰弱的太阳移到了东边,在这个即将到来的黄昏,车辆和其他行人都有各自的目标,而她突然失去了。她记不清到底是哪一条路通向外婆家的门楼和烟囱。她抱着脚坐到路边的石头上,努力回想几十天前她是如何走过这条路的。来时的路记不清了。

这些天小艾一直惊恐地生活。她害怕那个家里的任何人,包括那个小男孩,原来他还叫她姐姐的,现在不叫了,倒是常常问她为什么到他家里来,而且来了就不走了。她一句话也不说,躲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小艾最怕的是那个要她叫爸爸的人,高大的身材,满脸胡子,看起来更像是个杀猪的。彩蝶姑姑说,那是爸爸,现在就叫爸爸。小艾不叫,说什么都不叫,她也不叫彩蝶姑姑为妈。除了在梦话里喊着要回家和外公外婆,白天她很少说话,在学校也不说。中午彩蝶姑姑让她去楼下叫他上来吃饭,她磨蹭着去了,站在他身后说,叫你回去吃饭了。这让满脸胡子的男人很不高兴,他说你叫谁回去吃饭?小艾说,你。转身就上楼了。那男人气坏了,骂她没有家教,然后彩蝶姑姑也生气了,说再不叫爸爸妈妈晚饭就不要吃了,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家吗?放了学别回来好了!那个男人也说,今天晚上我就在沙发上等你叫爸爸,什么时候叫了什么时候再给你吃晚饭。

下午的第一节课小艾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她太怕回到那个不敢说话的家了,然后她就越发地想念外公外婆,小艾说她还想念我,这让我很高兴,我告诉她,我也很想她,想得连鸭子都不想放了,想得都想去上学了。她终于忍不住了,第一节课下了就跑出学校,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上了路,她要回来。上路的时候有种大无畏的豪情和焦迫的思念,想外公外婆和我。她坐在陌生的石头上想不起路上的任何东西,有什么在追赶她,让她快跑,以致于忘记了长路上的孤单和恐惧。她什么都没看到,听到了不懈的汽笛却没看见一辆汽车,一定有无数辆汽车什么的赶到她前面,但她视而不见,只看见一条回家的路和自己迈得太慢的脚。稻田没看见,生长的树木没看见,还有被忽略的青草、河流、飞鸟和邻街而居的一户户人家。

现在她都看清楚了,连同蛰伏已久的恐慌:她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家里,她以为一条路会冲着家门而生。她离开了家,又到不了家,像漂在水上的一棵草。天色渐晚,小艾坐在石头上哭了,因为恐惧和无家可归而哭。我要感谢那个好心的老阿婆和鼻子旁边长一颗大黑痣的拖拉机手。老阿婆最先发现小艾的,为她擦去眼泪,问她的去处,然后嘱咐一辆过路的拖拉机把她带到青湖镇。她记得那个拖拉机手脸上长一颗黑痣,人很好,他不知道我们的村庄尚庄在哪里,但他知道乌龙河,并且把小艾送到了河边。到了河边小艾的心才安定下来,她甚至连句话都没和拖拉机手说就跳下了车,又是一路狂奔。小艾穿过河边围聚上来的暮色,一直向前跑,她知道我一定会在河边的柳树下等她的。

小艾讲完了她的冒险经历之后,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我要吃桑葚。

我看看完全暗淡下来的天色,说,都秋天了,哪来的桑葚?

小艾扑哧笑了,抹着眼泪说,我就要吃,不然你背我回家,我脚疼。

鸭子走在前面,小艾挥动着竹竿赶着,我背着小艾。我们慢慢腾腾地往家走,一路上我都在对小艾说着那几只丢失的鸭子,我对她说,那些鸭子飞上天啦。

刚走到家门口我就闻到了野鸭肉的香味。年午又送来了他打到的野鸭。我把鸭子赶进鸭圈,告诉母亲小艾回来了,一个人跑着回来的。母亲吃了一惊,说乖乖可怜的孩子,快,快去把小艾叫来吃野鸭肉。我手都没洗就向小艾外婆家跑去。小艾正抱着外公外婆哭,一手抓着一个。我在门槛前站了好大一会儿他们才发现,小艾看见我,抹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忍不住就笑了。我说走吧,我妈让你到我家吃野鸭肉去。

小艾真的饿坏了,中午吃的就很少,加上又跑了一个下午,她吃得凶猛,抓着野鸭肉就往嘴里塞,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噎得脖子伸得老长。母亲坐在一边看我们吃,说小艾饿坏了,多吃点。她看看小艾又看看我,好像想说什么,但几次又都放弃了。我没有太在意,只顾和小艾吃着野鸭肉。正吃着,年午从门外一声不吭地来到我们面前。好吃吗?他问。我和小艾点点头,继续吃,香味扑鼻的鸭肉味道好极了。

叫我爸爸,年午笑眯眯地蹲在我面前,用手拍着我的脑袋,说,叫,叫爸爸。

我和小艾都停下来,嘴里和手上都是鸭肉。

以后他就是你爸爸了,母亲在旁边说。我看见母亲说完之后捂着脸低下了头,叫吧,母亲说,叫他爸爸。

我和小艾几乎同时咽下了嘴里的鸭肉,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咕噜声。小艾一定是被噎住了,她突然前倾着弯下身子,张大嘴巴,脸胀得通红,哇地吐了出来,刚吃下去的肥腻的细碎鸭肉摊开在年午脚前的地上,白花花的包裹着一层黏液,像一朵雨后衰败的巨大的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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