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分享】徐则臣:剪刀·石头·布_懂懂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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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分享】徐则臣:剪刀·石头·布_懂懂日记

 

1

夕阳半落,天低下来,我加大油门赶路,摩托车前的影子越追越长。一辆运砖的卡车过去,尘土漫天,我不得不慢下来,把脸扭到一边,看见了路旁的两家小饭店。两个红衣服的女人站在各自的门前向我招手。我又慢一点,等着沙土缓慢降落,她们几乎同时向我跑来,说:“大哥,吃饭不?”

她们热情得都有点不怀好意了,我本能地加大油门,车向前跑了几米。肚子里叫了两声,我感到了饥饿难忍。随即慢下来,她们继续在身后喊:“大哥!”我扭一下车头,斜穿路面,在对面一家小饭店前停下来。饭店门口空空荡荡,污水都没有,门楣上挂着一块鲜亮的木匾,刀刻出来的三个舒同体红字:吉田家。一个女人听见车响,从屋子里走出来,两只袖子卷到臂弯,右手里捏着几根芹菜。

“吃饭么?”她问。

我点点头,停好摩托车走进饭店。

一共十五张桌子和我这个惟一的客人,我看墙上一只飞马牌挂钟时,她把菜单放到我面前。墙上的时间是五点五十七分,这是十一月初的下午,摩托车迎着风跑起来已经很有点秋天的味道了。我拿起菜单,再次看到封面上的彩色套印的“吉田家”三个字。

“你们饭店的名字?”我问。

“嗯”,她说,“我和我老公开的,他姓吉,我姓田。”

哦。这名字好。我就是冲着这个名字进来的,它让我想起当年念大学时,在城市的某个繁华地段才出现的日式餐馆“吉野家”。的确像个日本名字。我又看了看老板娘,不是很漂亮,但五官清爽,脸上有种硬和净混合出来的表情。当然不是日本人。

我随便点了两个小菜,一瓶啤酒,一碗牛肉面。她让我等会儿,从吧台后面的一个挂布帘的小门进去,接着就响起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如急管繁弦,但节奏温润。刀功不错。

手机响了一声,我从背包里找出来,看到陆鸣发来的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我心里有点乱。第二条是:你跑哪去了?到底打算怎么办?第一条我已经看过了,同样的消息他发了两次。第一次在三点左右,我在一个叫辛庄的镇子上买水喝,刚打开矿泉水瓶盖手机响了。我没回。现在他又追着发。我突然就火了,恶狠狠地回了一条: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

当初是他动员我一起辞职的。才几天啊,一个月不到吧,就扛不住了,又回头捡起了扔掉的那个饭碗。他以为我不知道。十月初我们来到校长室门前,我问他:“真不干了?”他说:“当然,早就烦透了。”我说:“我也是。”然后一起走进校长室,一声不吭地把辞职报告放到校长面前,校长慢慢地翻出白眼来看我们,没等他下指示,我们已经出了他的办公室,如蒙大赦一般直奔宿舍,收拾东西从此滚蛋。自由了,再也不用看那些可怜的孩子和领导们的脸色了。我们都认为自己是为了反抗和良知才辞职的,那时候我们慷慨激昂,觉得自己义薄云天,甚至疑惑自己竟然能在那种环境下呆了四年。

真是太不容易了。工作忙从来都不是问题,年轻人么,别人一天上四节课,我们可以上八节课。问题是,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中学里,我们的工资实在低得离谱。地方上实行财政包干,我们的工资由镇政府统一发放,在这个生活水平远远低于周围乡镇的地方,我们的工资水平可想而知。这还不算,镇里的领导决定,每个月只发工资的百分之五十六。也就是说,实际到手的工资都赶不上城里下岗工人的基本生活保障费高。还拖欠,正常情况下,十月份我们要排着队去领七月份的工资。为了活下去,有门路的老师就托关系求朋友调到其他地方了,只剩下我和陆鸣这样一穷二白的人死守在学校。就这样领导还不满意,又搞出个末位淘汰制出来,谁的班上期末考试均分最低,继续从工资里往外扣罚金;连续两次垫底,就请你走人。为了这个期末考试的均分,老师之间就差撕破脸动刀子了。能想的办法都想,恨不得替自己的学生进考场。暗地里挤兑别的老师和班级,几乎就是心照不宣的习惯了。这倒不是我和陆鸣辞职的直接原因。在我们俩,钱不是最重要的,不是不喜欢钱,而是对钱的需要相对小一些。都是光棍,钱多了也花不出去,又是那种偏僻落后的地方,整个镇子上都找不到一次可以花掉两百块钱的地方。

是为了让辍学的孩子重新回到课堂上来。新学期开始,我和陆鸣配对的班上突然少了十四个学生。刚入学时是五十,初一上学期结束时走了两个,下学期走了四个,现在初二,刚开始竟然只剩下三十个。原来坐在破课桌后面满满当当一教室的孩子,现在隔三差五地分散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稀落,荒凉,像那些掉色了很多年的课桌一样让人伤心。其他班也多少流失了一些,但都比不上陆鸣和我这个班。就为了这一学期的学费,298元,他们家里拿不出,或者不愿拿。

我们决定去学生家里把他们都找回来。这也是学校的要求,学生流失要被上面狠批的。这是惟一的办法。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么小就冲进社会里,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谁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怎样。

一天我去买烧饼,烧饼店老板在炉子前打儿子,因为他儿子少收了别人五毛钱。那孩子是我的学生,初一上学期退的学。我说偶尔错一次是正常的,谁能不出个错。烧饼店老板说,他不是错一次了,错了很多次了。再错下去,烧饼炉都得赔进去。我说那你们为什么还不让他继续念书?老板说,头脑好不好使,跟念书有个屁关系,你看我小儿子,就是他弟弟,才上五年级,从来没替我算过错账。出去找学生时,我还跟陆鸣说了这事。陆鸣说,真巧,十四个学生里,就有烧饼店老板的小儿子。

到了烧饼店,老板正在教他小儿子贴烧饼,大儿子挎着篮子出去卖烧饼了。见了我们,老板立马让小儿子到另外一间屋里去,那孩子揉了一脸的面粉,骨碌碌地转着黑眼珠不想走,老板喝了一声,还不过去,那孩子抽了一下鼻子消失了。

“两位老师要买烧饼?”老板说。

“不买。”陆鸣说,“让孩子接着念吧。”

老板斜着眼睛看我们:“接着念?拿什么念?”

“不就298块吗?多贴几炉烧饼不就来了?这孩子成绩挺好的。”我说。

“你以为我贴的是钱哪?”老板说,“成绩再好,能当烧饼吃?”

“念好了考大学,你连烧饼都不用贴了。”

“考大学?老师你说笑话吧,咱这地方还能出大学生?出了也轮不到咱们家。我儿子我知道,老祖坟上就没长这根蒿。不想了。”

“万一考上呢?”

“万一考不上呢?这些年钱哪来?还不是得我一个烧饼一个烧饼贴出来?我一天到晚把脑袋插炉膛里容易么,你看看,这毛都被烧得不剩下几根了。”他让我们看他稀拉拉的头发。

“起码多学点知识吧。”

“有什么用?卖烧饼又不是造原子弹。这孩子五年级就没算错过账,这两年都白上了。一学期一两百块钱,你算算,多少个烧饼啊。”

老板像烧饼炉一样不为所动,怎么说都不行,和烧饼炉一样他只认烧饼。没办法,我们失望地出了烧饼房,出门时看见那孩子躲在院子里的大树后头,伸着脑袋偷看我们,黑眼珠还在骨碌碌地转。我转过身对他看一会儿,想起他最后一次数学试卷考了九十八分,比他高的只有一个。

还有一个女孩,辍学的原因是为了省钱以后给弟弟盖大瓦房娶媳妇。我们到她家时,她弟弟只有四岁,还被母亲抱在怀里,抓着母亲的大乳房叫着要吃奶。我问她父亲,为什么不给她继续念,她父亲说,这还用问么,一个丫头,不会学好的,学好了也是人家的,你们看我儿子都四岁了,不攒点钱以后拿什么给他说媳妇。她学习好?那你们供她念吧,反正我没钱。那男人简直就是一个真理在握的无赖。我们依然无功而返。临走的时候,那女孩一直跟着我们走到村外,一路流眼泪。可是没办法。我们上了车子要走的那一刻,她才哇地哭出声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甩手不干的念头。真是太没意思了。

十四个孩子我们只找回来两个,也是磨破了嘴皮子才成功的,我们甚至因为让其中一个回来,担保他一定能考上大学。出了他家门,我和陆鸣面面相觑,我们拿什么去担保?我们又凭什么去担保?总之我们是充分地尝到了荒诞的滋味,几天跑下来,我直想哭。

陆鸣提出辞职是在上报家访结果的时候。他拿着只有两个人名的一张大纸对我说:“这鸟活儿,真他妈的不能干了。”

我说:“嗯。”

“不干了?”

“嗯。”

“一块儿辞?”

“好。”

陆鸣开始在办公室里像列宁一样来回走动,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五分硬币摊在我眼前,说:“国徽朝上就辞?”

我说:“好。”

他把硬币一只抛到天花板上,撞下一层灰土然后掉下来,滚了半天才在一个地理老师办公桌底下停住。陆鸣趴在地上,撅着屁股钻到桌底下,像捏着一枚钻石一样谨慎地把硬币平移出来,“国徽。”

我啪地放下手中的书,说:“快,写辞职报告。”

交了辞职报告我们就回宿舍收拾东西。除了几本书,被褥和几件衣服,我们各自值钱的家当就是一辆杂牌的廉价二手摩托车和一个待机时间越来越短的手机。若是单从人民币来衡量,可以毫不避讳地说,我们花了四年的时间最终就置办这两样东西。

我们就这么辞职了,干净利落,像脱掉件衣服,就像当初一腔热情立志献身乡村的教育事业拎着一个包裹来到这所中学一样,多少都有些稀里糊涂。

而现在,陆鸣独自清醒了,在辞职快一个月时,突然发现那个饭碗竟是如此重要,舍不得放下了,就回去了。这个消息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她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说,陆鸣又回去了,看你怎么办?

我一个人被抛下时,那种激昂的烈士心态突然就松懈了一大半。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我真的也放不下那个饭碗么?好像不是。我愤怒的原因也许仅仅因为我被背叛了、抛弃了。那种反抗的姿态突然失去了力量和意义,成了一种可笑的举动似的。所以我更加愤怒,又回了一条短信:有多远滚多远!

2

小菜的口味不错,啤酒清凉。我头一回在啤酒里喝出了一股甜味。喝酒的感觉真好。我赌气似的三下五除二把那瓶酒干掉了,又要一瓶。这在我的喝酒史上是不寻常的,朋友都叫我“杨一杯”。跟朋友一起喝酒,不管要几瓶,我就一杯。第二瓶喝不动了,我捏着酒杯晃来晃去,整个人像啤酒一样惆怅。辞职那天,我把行李带回家,说学校放几天假。母亲疑惑地看我一眼,咕哝一句就走了。过了两周,我还在家里,整天跷着腿躺在床上看书。母亲觉得不对了,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辞职了。”我实话实说,力求声音轻描淡写。

“不是被开除的?”

“不是。主动辞职。”

“辞职了。”母亲说,慢慢地坐到椅子上。“那你以后干什么?”

“再说吧,还活不下去么。”

母亲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无缘无故你辞什么职!你以为有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容易么!你以为我们把你培养成个大学生容易么!你说辞就辞了。”

我说:“我不想干了。我觉得很难受。”

“还能比我们还难受?”父亲抓着一个东西出现在门前,“刚我去借斧头,人家又问了,你儿子怎么整天在家,不是都在上课么?我怎么说?”

我坐起来看着父亲,他手里攥着一把斧头。院子里有一大堆木头要劈。他们说得没错,把我弄成个大学生不容易,尤其在我们这种地方。你都不知道考上个学校为什么那么难,那些孩子一个个看起来都挺机灵,就是念不好书。在我家这一条长街上,我是第一个赖赖巴巴爬进大学校门的人,当然也是第一个端上了铁饭碗的年轻人。街上的家长们都让自己的孩子向我学习。莫名其妙。

“我去劈木头。”我说,下了床,要去接父亲手中的斧头。父亲猛地一抽,银白色的斧刃滑过了他的腿,血流出来。我要去包扎,父亲像木头一样坚定地站着不动,斧头拿在手里,他不让我动他的腿。他说:“你劈了我吧。”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知道问题大了。先去了趟厕所,回来收拾了一个小包,塞了两件衣服、一本书和剩下的积蓄,骑上摩托车就出了门。我得出去躲两天,等他们消消气再回来。这几天我就这么骑着摩托车四处闲逛,走到哪里算哪里。跑路的感觉很不错,外地的树长得都和我们那地方不一样。车子越跑越快,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多的路。

喝高了。牛肉面端上来,我只能一根根吃,动作迟缓得像个机器人。老板娘问我味道怎么样,我说好。好吃。可我吃不下。我挑着一根面条,看着外面的天昏暗下来。本来打算到前面一个镇子上住下再吃晚饭的,我问过人,说不到二十里就到了。可是当时饥饿难忍,我差点从车上摔下来。这是今天的第二顿饭。老板娘再次走到门帘后面,接着传来哗啦哗啦的洗菜声。

一阵粗犷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一声大笑响起来,一群人堵在了门口,五个男人,灰头土脸的,进来就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来,拍一下桌子喊:“小田!老板娘!接客啦!”

老板娘说来了,甩着两只湿漉漉的胳膊从门帘后走出来。“几位,想吃点什么?”

“老规矩!”一个红脸的男人说,胡子比头发还乱。“是不是,你们?”

其余四个人说是,老规矩。看样子红脸男人是他们的头儿。

“好。”老板娘说,“五瓶啤酒五碗肉丝面。”

“别急,妹子,慢慢来。我们不急。”红脸男人说,四个人跟着笑。

但上酒和面的速度很快,先是酒,打开了让他们空口喝,嘴对嘴,杯子都不要。然后一阵叮叮当当,炝、烧、煮,一个大托盘端来了五碗巨大的肉丝面。他们对这个速度很遗憾。他们喝啤酒吃面条,哗啦哗啦一片响声,我还在一根根挑我的面条,外面彻底黑下来。坐在我的位置能看见路对面两家饭店里的灯光,和灯光下几个吃饭的人。

老板娘端了一碗鸡蛋面坐到了我对面,还有一碟她自制的雪里蕻小咸菜,有点辣,正好下饭,她示意我也吃。

他们的脑袋扎成一堆说笑。红脸男人声音大起来:“老板娘,你男人呢?不是说今天回来么?”

“医生说,再等一天,明天就能出院了。”

“又到明天了,”一个人笑起来,说话大舌头,“没完没了地往后拖,是不是不回来了?”

“谁说的,”老板娘轻松地说,“骨头的事,总得好好治。急着跑出来,变成瘸子怎么办?”

“瘸子,说你呢。”一个说。

“放你妈的屁!”另一个说,“小吉哪有我瘸得好看。”

一伙人又笑起来。瘸子又说:“老板娘,那人是谁?脸挺白啊。”

“我表弟,老家来的。”

“你亲戚不少啊,得空就来一个。老吉当初不是你表哥吗?一表就表成个男人了。“瘸子让大家又笑起来。

“这表弟不会又表成一个新男人吧?”一个说,用筷子指着我。他们在说我。我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要把我说成她表弟。

红脸张大嘴哈哈笑,一口黑牙露出来。“那有什么,白天当表弟,夜里做男人呗!”

老板娘的鼻尖都往外冒汗了,脸涨得通红,小声对我说:“你别介意,就算帮我个忙。千万别往心里去啊。”然后放大声音说,“别瞎说,我表弟还没结婚呢,女朋友比我好看一百倍。”

“那有什么,能多睡一个就多睡一个,女人还有嫌多的。”

我站起来,抓着喝剩下的半瓶啤酒,对着桌沿啪的摔碎了瓶底,啤酒溅了我身上和老板娘一头脸。我握着半截锋利的酒瓶子走到红脸面前,指着他:“你再说一遍!”

红脸嘴张大了,胸脯起伏了几下,脸还是灰了下去。瘸子压住他的肩膀,其他三个人拽着他胳膊。别动,老大,别生气。老板娘也跑过来,抓着我握酒瓶的手往后拽,表弟,别这样,就是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回来吃饭,听话,表弟。她一个劲儿地对我眨眼。我慢慢放下胳膊,依然斜着眼看红脸,我的眼珠子一定是红的。红脸憋了半天,拍了一下桌子说:

“付钱!我们走!”

瘸子指使其中一个掏口袋付钱,他和另外一个一人抓着红脸的一只胳膊,把他拽出了饭店。

他们走后,老板娘松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又说,“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啊。饭钱就免了吧。”

我说不行,该多少就多少,这事跟你没关系。

老板娘说:“我也没办法。我老公出车祸腿伤了,在医院里。家里没个男人他们就要欺负。”

我说没关系,坚持付了钱,然后坐下来接着把面吃完。又进来两个客人,我盯着他们看,好像这是我的义务。好在他们只是吃饭。

老板娘忙完了又坐到我对面,问我家哪里,到这边干什么。我说了两百里外的一个地名,告诉她我是游荡,出来玩玩。

“哦,”她说,“一个人出门在外挺危险的,有地方去吗?”

“没有,我想到前面的镇子上找家旅店住。”

“要不,你就住我这边?天都黑透了。”

“不,不,我马上就走。”

“你别误会,”她尴尬地站起来,“我是说,天太晚了,赶路不方便,先凑合一夜再上路。”

“没事,”我放下筷子,伸手抓过包。“我骑得快。”人已经往门外走。

3

车只跑了两公里就没油了。天黑路更黑。周围一点动静没有,只有野地里的虫子在叫,没有车辆和行人。这里本来就是荒野,只是因为有一家砖瓦厂、一家水泥厂才聚一点人气,才出现路边的那三家小饭店。我推着摩托车往前走了五百米就开始喘粗气,我决定回“吉田家”,否则今晚会累死在路上。

老板娘正在打烊关门,才九点不到。她看到我狼狈地走进门前的灯光里,迎出来说:“没油了?”

我说嗯。

她说:“推进来吧,附近没有加油站。”

我把摩托车放到她挪出的三张桌子的地盘上,刚支好,外面进来两个男人,看着关了一半的门,问老板娘:“还做生意吗?”

老板娘看看我,我懂她的意思,就说:“做。想吃什么有什么。”

两瓶啤酒两碗面就把他们打发了。我奇怪为什么他们都吃面。老板娘说,便宜,方便,下锅就好。都是挣力气钱的穷人,还能吃山珍海味啊。

两个客人走了,老板娘把店门关上,插好。当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时,事情就有点麻烦了。“洗洗吧,牙刷毛巾都有吗?”她问。我说有,从包里取出洗漱用品,按她的指点穿过门帘,再穿过厨房,来到一个院子里,中央有一口井,井边一只桶里还剩下一半的水。

洗漱完毕,老板娘告诉我床铺已经整理好,可以睡了。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跟着她来到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橱,还有一个床头柜,就差不多满了。床上被子都理好了。

老板娘说:“你住这里,我睡前面。”

她说的是饭店。

“我住前面,”我退出屋子。“随便有个地方躺躺就行了。”

“你就睡这里。那会儿,让你,受委屈了。”她说。“受委屈”这样的词她似乎不常用。“我住前面,早上起来也好收拾一下。”

我坚决不同意。她犹豫一下,把手从身后拿出来,说:“那我们猜拳,剪刀、石头、布,输的睡这里。”

“好。”

两个拳头都藏到身后。她突然问:“你出什么?”

“石头。”

“好。”她笑笑说,“一、二、三,出!”

我出的是石头,她出的是剪刀。石头砸剪刀。她输了。

“你真出石头啊?”

“当然,不是说好了吗?”

“我以为你骗我的。”

“我从不骗人。”我说,径直去了前面。

她把六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铺了席子和被褥,刚躺上去,身下的饭桌吱呀叫了几声,躺好了就安静了。跑了一天的路,的确累了,我躺倒了就迷糊过去,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灯都忘了关。迷迷糊糊中听见老板娘关灯的声音。半夜里我被手机吵醒,坚持不懈地响一支“铃儿响叮当”的曲子。我觉得自己起不来,打算让它响下去,直到不响。这时候灯开了,老板娘穿着睡衣站在开关前,指指我的包。手机在包里。她披散着头发,有种安详粉色的美。我怔怔神,手机不响了。然后又响了。我掏出手机,后悔睡觉前没把它关掉。是陆鸣。

“神经病啊你,”我对着电话说,身下的桌子也开始吱呀吱呀地叫。“半夜三更的!”

“别火,我就两句话,不说我睡不着觉。是我妈逼着我回去的,她去了学校,就差给校长下跪了。你知道的,他们希望我能有点出息,我一点办法没有,我得对他们的下半辈子负责。”

“嗯,”我看了看还站在开关前的老板娘,从睡衣的形状来看,里面是光的。我敢肯定。她看着我的神情像个半夜里起来给丈夫掖被角的小媳妇。“你说完了,可以安心了。”我关了手机。鬼知道是不是陆鸣开脱自己的借口。但我知道,他妈完全有能力做出这种事。他家和我家相距不远,身份和处境差不了多少。

“你,没事吧?”她问。

“没事。”我说,重新躺下。我听见她关了灯,拖鞋空荡荡地擦着地面消失掉。

4

第二天早上醒来,老板娘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早上没什么客人。吃饭时候我开始考虑怎么离开,又问她哪里可以加油。她说镇上。可是镇上那么遥远。

“我带你去。”她说。

“你带我?”

她点点头。她说她要去镇上买菜。她有车。然后我在院子里一堆蜂窝煤的旁边看到了一辆摩托车,比我的新。昨天晚上它就在,被雨布遮住了,我没看见。

“老吉的,有事我才骑。”

她的意思是,坐她的车去镇上买油,再回来骑自己的车。只能这样。车子发动了,她却让我骑,她坐后面,抓着我的衣服。风大,她让我慢点。我们的速度慢得像一辆自行车。这样的速度只能说话。瞎说,想到哪说到哪。她问我昨夜的电话,我就告诉她辞职的事。

“你喜欢做老师吗?”她问。

“还行。”

“那为什么要辞。找到件想做的事不容易。”

“要是你,你也会辞的。”

“不知道。”她幽幽地说。她的嗓门在风里已经挺大了,但听起来还像是声叹息。“你知道我多大了?”

“不知道。”

“二十五。”

竟然比我还小一岁,我一惊,捏了一下刹车,车往前送了送,她一把抱住我的腰。

“老板娘。”我说。

“叫我小田吧,”她把脸贴到我后背上。“我开了四年的饭店。这辈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家大饭店。很大很大的饭店,所有客人吃完了都满意地离开。”

我不说话,感受她贴在我后背上的脸。她也不再说话,就这么一直贴到镇上。

买完了油和菜,已经下午两点。她挑菜挑得过于仔细,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每压一次价都得意地对我眨眨眼。我反正是个闲人,乐得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掉。采购停当了,准备回去,她突然说,还得去医院看一趟老吉,不知这两天他的腿伤好点了没有。我问要不要陪她,她说不要,让我一个人在镇上逛逛,看完了她会找个电话打我手机。在医院门口分手后,我骑着车子在大街上转悠,找廉价的旅馆。看了几家,价格都还公道。又去书店溜了一圈,书都贵得要死,就在书店门口的地摊上花五毛钱买了本过期的杂志,坐在车上随便翻起来。一个侦探小说看得我忘了时间,看完了一抬头,太阳下山了。手机还没动静。我决定到医院门口等她。

在医院门前等了五分钟,才见到小田。我一直盯着大门,她却从后面拍了我的肩膀。“这儿呢,”她说,“等急了吧。”

“还好。老吉呢?”

“就那样,还得一段时间才能下地。咱们回去。”她上了车,从后面抱住我的腰。“小心车篓里的菜。”

回去刚开门就来了客人,小田看我时目光闪烁。我让她放心,就是走也要打烊后再说。如果红脸来了,我要让他知道,我这个“表弟”还在。他们的确来了,还是每人一瓶啤酒,一碗肉丝面。啤酒和肉丝面是我给他们端过去的。他们只是自己说笑,没惹事,昨天晚上的事就像没发生过。

那晚上我没走。生意不错,一直到十点客人还陆陆续续地来。有一阵子我若不帮她,还真忙不过来。我只能打打下手。十点四十分,最后三个客人离开了,我自觉地去收拾饭桌。小田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才发现一直是空着肚子在忙。我把所有东西都打扫完,她在厨房里大声说:

“关上店门,吃饭!”

店门关上了,一盆电火锅端上来。热气腾腾地飘出我喜欢的麻辣味。

“你一定爱吃。”她说,往里面放洗好的生菜。

“你怎么知道?”

“昨天晚上我问你能吃辣吗,你说多少辣椒都没问题。火锅一定也没问题了。”

“聪明,看来天生是当老板的料,一下子就抓住了客人的喜好。”

“哪有,”她有点羞涩,回头拿了两瓶啤酒过来,和我一起喝。“其实我不太能吃辣,但我喜欢吃火锅。我喜欢这种热气腾腾的场面,热闹,两个人头扎在锅上。老吉在的时候,我们常吃,忙了一天关上门,两个人围着一个火锅转,真好。一年四季我们都吃。”

“老吉也能吃辣?”

“没你能吃。”

我们突然都不说话了。稀里哗啦地吃,嘴里抽着凉气,把酒喝得像水。不停地碰杯,只碰杯不说话。她比我能喝,两瓶完了,她又开了一瓶。

“练出来了。”她终于开口说话,“开饭店的人都能喝,女人也一样。”

我说好。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共喝了四瓶。我抚着鼓胀的肚子站起来时,两腿有点发飘,打了个饱嗝又坐下来。

“你别动,我来收拾。”小田说,利落地系上围裙。

我就那么坐着,看她来来去去地收拾。洗碗洗锅的声音。酒开始上头,我感到眼皮开始变得宽大和沉重,它们像黑夜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落到地上。然后小田过来了。

“怎么说?”她问,用手指了一下这里,又指了一个后面的某个地方。

身体里有个声音让我清醒过来。我跳起来,把拳头藏到身后。“猜!”

她笑了,顺从地藏起右手。“你出什么?”

“石头。”

一起出手,都是石头。再猜。

“你出什么?”她又问。

“石头。”

一起出手,还是两个石头。继续猜。

“这回你出什么?”

“还是石头。”

一、二、三,出。我是布,她是剪刀。我输了。

“你睡卧室!”她很高兴,像一个赢了糖果的小姑娘,接着脸色又黯下来,“你怎么不出石头了?”

“再出就没完没了了。”

她沉默片刻,说:“你去洗吧,那边有热水。”

5

洗完澡我去了卧室,躺下。小田在门外说,床头柜旁边有水瓶,渴了自己倒。我说好,还要再说点什么,继续爬升的酒劲让我的舌头笨重无比。我想不会这么快就睡着吧,就睡过去了。

半夜里口渴,我眯着眼去找台灯,突然摸到了身边一个柔软的东西,吓得立马醒了。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一个人躺在我身边。我赶紧坐起来。

“你醒了?”小田说。

“你怎么到这儿了?”我打开台灯的时候,她也坐起来,用手遮着眼。被子从她肩膀上滑到腰间,我看见睡衣里起伏的阴影。过了一会儿她才把手拿开,眼里水汪汪的。

“我一个人在那边睡有点怕,”她说,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低着头,在被子里抠自己的指甲。“你不介意吧?我只占一小块地方,你看,我自己带被子过来了。”她掀着被子给我看,我却看到了露出的两截丰白的大腿。

“没事,没事,”我说,去找水瓶。杯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半杯凉水,加上热的,温度正好,我一口气把那杯水喝完。然后说,“不早了,睡吧。”随手关了灯。

哪里还能睡得着。我平躺着,一动不敢动,她的呼吸声在我右边,却无处不在。我强迫自己数小羊。一,二,三。一,二,三。我的数学比念小学时还要差,老数不好。完全是鬼使神差,我都没想到我会突然睁开眼。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另一双眼,悬浮在我右上方,里面有两盏明亮的灯。我没有惊叫,仿佛已经觉得理所当然。我在犹豫是否闭上眼的时候,两盏灯灭了,一个柔软沉重的身体压到了我胸前。我的脖子上多了两只胳膊。

“其实,我是一个人觉得难受,”她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的,就是孤单。”然后我听到轻轻的抽泣声。我够到台灯,打开,看到小田泪流满面。

“你别这样,别哭,”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把她从我胸前移开。女人的哭,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她说,“一会儿就好了。”她果真就伏在我身上哭,声音变大,然后变小,我的胸口被压得麻木时,她用噗哧一笑结束了漫长的哭泣。“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呀,累不累?我没事了,就是有点难受。吓着你了?”她离开我的前胸坐起来,用手理散乱了的头发,脸上亮晶晶的一片。

我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到我身上,抱住了她的腰。她的睡衣像睡衣里的皮肤,我感到了它的润滑和温度。她啊啊地叫了两声,声音不大,左手摸摸索索去找台灯,啪,世界黑下来。我们同时回到了夜里。

6

第二天饭店到中午才开门,我们赖在床上不起,抱成一团睁着眼说话。

“这是我开的第三家饭店,前两个都砸了,最长的一个也只有十三个月。”小田说,“我一直都想有一个自己的饭店,我想把它经营好,让所有的客人都喜欢来吃饭。真的,你不知道,看着客人一次次来我的饭店我有多开心。所以我要把这个饭店坚持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坚持下去。”

她说,她从十五岁起就辗转在好多家饭店里干活,先是打扫卫生,刷盆子,然后端菜,站在门外招揽客人,后来就做领班,十几个服务员归她管。还当过一段时间厨师,那是因为饭店里的厨师辞职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她就顶上去了。谁都没想到她做的菜那么好吃,她可是一天正规训练都没受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几年来不断地出入厨房,看一点就记一点。她把能学的都学到手,她要开一个自己的饭店。

原来她是有点钱,几年下来积蓄的,可惜被前面两个饭店折腾光了。她还不太懂饭店其实不仅是饭店,只会经营饭菜是不够的。今天出点这事,明天出点那事,三次两次就把饭店弄散了架。弄砸了两个饭店之后,她发现过去自己的野心太大,也太急了,太想做出一个自己的饭店了。她只是把它当成事来做,而不是当成家来经营和体贴,失败是不可避免的。经营这个饭店时,她开始把它当成家来维持。刚开张那段时间,她只能卖卖面条、馄饨和包子,根本没条件去炒菜,更别说做一两桌像样的酒席了。情况有所好转了,才雇了一个厨师,兼做杂事,但那样开销比较大,挣的本来就少。她整天都在想如何改变这种状况。后来她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喜欢她,两人一起经营小饭店,就把厨师辞了。饭店的情况好起来,她自己的感觉也好起来。终于有了家的感觉。现在之所以取名“吉田家”,也是缘于当时的那种好感觉。

“是老吉?”我问。

“不是,”小田神情黯淡。“姓高,只三个月就走了。”

高田家。我在舌尖上转动这三个字,也不错。“为什么走?”

“他觉得守在这地方经营一家小饭店没意思,没希望,烦了,就走了。”

“他一直,都爱你吗?”

“谁知道。反正走了。不止他一个。”

“你是说----”

“还有秦田家。”

我想问是否也走了,迟疑一下又打住。

小田也不吭声,过一会儿才说:“他们从来就不把这当成家。他们反对饭店叫这样的名字。”

“还好遇到了老吉。”

她嘴角动了动,笑一下,看看表说:“得起了,一会儿客人该来了。”

我真是净拣不开的那壶提,老吉都住医院了。

7

我在“吉田家”住下来,日子过得很不错。每天就是帮着打打下手,端茶倒水洗洗盘子拖拖地,隔一天骑摩托车带小田去镇上买菜。既不要牵挂辍学学生,也不要想着领导和同事的那一张张莫名其妙的脸。一天忙活下来,没有负担,却很充实。看着自己的劳动转变成客人的随口赞誉以及摆在眼前的钞票,虽然不多,依然一分一分都让我生出结结实实的成就感。晚上还可以抱着一个温润的身体入睡。说实话,我有点迷恋这样的生活。

家里打过来两次电话,一次是母亲,一次是父亲。母亲说,你到底在哪里?多大的人了,你要让我和你爸操碎了心才高兴?没工作可怎么行?我说我不想干了,现在很好,你们别操心了。隔一天父亲又打电话,说,你还鬼混,赶快给我回去认个错,好好教你的书。当时小田就在我身边,父亲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楚。

我说:“爸,我没有鬼混,我在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屁,还有意义的生活!”父亲说,“别跟我玩文的!”

“没玩文的,”我说,但还是表达得更通俗一点,“我是说,我正在过着好日子。”

“屁,你能过什么好日子!你给我回来。你回不回来?”

“我不回,”我抓住小田的手,“真的在过好日子,以后再跟你说。”

父亲又说:“屁!”

我已经把电话挂了。

“真不回去?”小田说。

“不回。”

她从后面抱住我,脸贴到我后背上。

饭店里的活儿我很快就熟悉了,做起来挺溜。红脸他们真以为我是“表弟”了,态度好多了,只是偶尔会试探一句,你怎么还不走?我说,等表姐夫回来再说,表姐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们又问老吉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说这得医生说了算。这时候我就体会到了男人的作用,有时候的确是女人无法完成的。

在饭店里的第十天,我和小田去镇上买菜。买完菜经过书店,我说了一句,你好像很多天没去看过老吉了。小田看我一眼,立马把脸扭到一边,说,有人照顾他,我去了也帮不上忙。你不是想买旧杂志么,去看看吧。她不再说这话题。她不说我也不说。我当然更不愿继续提这个茬。这些天一直有种担忧潜伏在我心里,我知道有,但从不去仔细琢磨,更不想让它浮出水面。每回来镇上买菜我都暗暗使劲,如同在用力躲一个东西,这种躲避的念头让我在离开镇上时,总有绝处逢生之感,车子骑得也飞快,怕慢了被一只手又拉回去。小田暧昧的回答我不明白。宁愿不明白。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让我停下来,然后下车站到我对面,盯着我的眼说:“我要跟你说句话。”

“说。”

“老吉没有骨折,也没有住院。”

我看着她,等着接下来的宣判。

“他走了,和他们一样。”

我长出一口气,心虚地笑了起来。“上车,”我说,发动了摩托车。

小田不再抱我的腰,而是抓着扶手。为了抵抗风,她把声音放得极大,几乎是在喊。她说,老吉的确是出了点车祸,就在饭店附近,开卡车的是个女司机,经常在他们饭店吃过路饭。那天擦到了老吉的腿,她主动提出带老吉去镇上医院拍个片子,看伤着骨头没有。老吉就跟着去了,上了车再也没有回来。小田说,后来她想想,老吉根本没什么伤,不过是破了一点皮,他爬上车的动作和平常一样迅捷,哪里是骨头出毛病的样子。他就这么走了,摩托车都不要了。但是她得对所有人说,老吉只是去了医院,他出了车祸。

到饭店门口,小田刚好讲完老吉。她把菜都拎到自己手里,对我说:“你想走,现在就走吧。”

“如果不想走呢?”

小田不说话,只是越来越用力地咬自己的下嘴唇。

“不想走,那就把菜拎进去。”我自问自答,捏着嗓子学她的声音,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菜。还没接稳她就松了手,一下子抱住了我。她把菜扔掉了来抱我。我听见有东西破碎的声音,我说:“完了,鸡蛋碎了。”

小田掐着我两肋的肉,满眼是泪,说:“让它碎。让它碎。”

8

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正帮小田剁饺子馅,教务处主任打来电话。主任说,回来吧,别耍小脾气了,落下的课还等着你来补呢。我把空闲的左胳膊搭在小田的肩膀上,告诉主任,哪有什么小脾气,主要是担心误人子弟,所以,还是另请高明吧。

主任在电话那头嘎嘎嘎地笑:“我只是例行公事,通知你一声,可以回来上班了。我可不是求你。”

我也嘎嘎嘎地笑。挂了电话,小田问我:“你们领导?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早就不是我领导了。”

“我是说,无缘无故为什么给你打这样的电话?”

“脑子装了饺子馅了呗。说实话,那地方,没几个头脑好使的。”

第二天中午,水泥厂的一个工人来饭店订两桌酒席。他们车间的一个小头目升官了,要在晚上下班后庆祝一下,让我们提前准备。小田犹豫接不接,我说还用想吗,当然接。就接了。对我和小田来说,这无疑是个有难度的大工程,不仅是上菜速度,饭店里现存的菜也不够。我让小田现在就开始用手头上的菜提前做,我去镇上买其他的菜。小田又犹豫了,要跟我一起去。我说不能浪费时间,我又不是找不到菜场。她含含糊糊地点头,我临出门她又嘱咐,快点回来,还问一个小时够不够。我让她别担心,我一定会准时保质保量地拿出两桌好饭菜的。

车速很快,买菜的速度也快。核对完清单,我准备发动摩托车往回走。手机响了,是陆鸣。听起来陆鸣的心情相当不错。

“昨天在学校里看见你妈了。”

“你说什么?”

“你妈没跟你说?她好像是从校长室出来,不过我不能肯定。提着一个大空包,膝盖上还沾着土呢。”

我头脑嗡地响起来,像谁在里面敲了一面铜锣。“陆鸣,”我说,“你他妈的----”

“别这样,人民教师得懂文明讲礼貌,不说脏话。”

“你他妈的给我住嘴!”

“算了,没必要。都一样。有什么办法呢。都那样了。”

都那样了。这大概是我最痛心的地方。都那样了。我掐了电话开始发动摩托车,踹了好几脚也没弄响。真他妈出鬼了。都那样了。是啊,陆鸣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都那样了,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象母亲提着一个空包膝盖上沾着土,眼泪一下子冲出来。我知道没有退路了,一点都没有。都那样了。我骑在一声不吭的摩托车上连抽了三根烟,每抽一根就把车篓里的菜拿下来一包。要么回家,要么回饭店,没别的办法。所有的菜都拿下来,车发动了。我骑着车跑了大约一百米,猛地急刹车,扭过车头,车横在路上。我看见路边的几包菜,它们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排列整齐,风吹起塑料袋的袋口,它们集体向我招手,动作整齐划一。我想起出门时小田心神不宁的模样,一咬牙一跺脚,转一下车头,加大油门,松开了刹车,车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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